鄱阳县灾民划木筏出行,稻田淹水4m,损失
2022/11/15 来源:不详作者陈龙
编辑张弛
洪水过去7天,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油墩街镇村民张金洋每天独自在家里看守。楼房四面是被淹没了一层的邻居,许多房子空了,还有一些乡亲住在楼上。
洪水让村子成了小型“威尼斯”,村民在船上、阳台打招呼。摄影陈龙
大家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走动,而是各自住在一座座“岛”上。听到人声,就走到阳台打声招呼,百无聊赖。
7月8日的两次决堤,导致四个圩口先后泄洪,暴涨的西河水很快把方圆几十公里淹没,形成一片汪洋水面。
村民们被逼成了“渔民”。每天,他们划着新买来的塑料小船往返于家里和地势更高的吴家村委会。很多老人买不起塑料船,只能用自制的木筏、撑竹篙代替,或者干脆坐在杀猪木盆里划水出行。而在他们划水往返的浩瀚水面下,是昔日绿油油的稻田。
好在大家目前都平安。洪水过后,村民们跟几个村干部一起划船,积极抢救被困的老人。
许多老人还记得年洪水的情景,根据他们的经验,即便后续不再涨水,这深达4米的洪水,也要两三个月才能退。一位村民说,“疫情加上洪水,这一年(收成)彻底泡汤了。”
洪水中“逃难”
“发大水”后,张金洋的妻子吴珍珍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。她跟着公公婆婆,带着自家3个孩子、小叔子家2个孩子,共5个孩子,到处奔波。
7月8日早上,圩堤有溃口危险、“要发大水”的消息已经在周围几个村子传遍。除了一部分青壮劳力在几个地方加固圩堤,许多人都待在家里,把一楼的物品往二楼搬。张金洋喊来一帮亲戚,包括吴珍珍十几岁的侄子小晨,大家搬了半天,累得精疲力尽。
下午2点半,听说南边彭家湾的圩堤已经溃口,大水就要过来了。吴珍珍让小晨不要搬了,尽快回家。没过多久,堂姐打来电话,说“长丰村的圩堤已经破了,没看到孩子,很担心”,让小晨赶紧回去。吴珍珍担心小晨在路上遇到洪水,挂了电话就骑电动车出去找。
被洪水淹沒的油墩街镇同兴村。水面覆盖周围5个行政村的40个村子。
吴珍珍的娘家在油墩街镇村。她8年前嫁到,两村相距四公里。找到小晨的时候,小晨正站在人堆里。圩堤破开了二三十米的决口,土坝塌方后形成一个小瀑布,浑浊的水汹涌而下。两边的村民在雨中观看这壮观又恐怖的一景。
“就跟电视里长江的洪流一样。那个水好吓人啊。”吴珍珍26岁,她无法形容溃堤的汹涌水流,只是连说“好吓人”。因为周围都是娘家村里的熟人,堤上反而安全,吴珍珍叮嘱小晨不要乱跑,然后又骑车回家。
下了圩堤,行到公路上,大水已经在上涨,很快淹过脚背。一些迎面而来的村民赶紧掉头回家。吴珍珍的车电量不多,她心里害怕极了。周围都是稻田,没有房子,她又不会游泳,一旦大水冲来,自己会被淹死。“我就使劲骑。我想,只要有村庄有房子的地方,如果骑不动了,大不了扔掉车,我往人家房子里跑。”好在她赶在急流前回到了家。
没过几分钟,水就漫进了屋子。丈夫还在拼命抢东西上楼。但水位上涨非常快,半小时后,人撤到二楼,楼梯间的水也逼近二楼了。
当天晚上,一家人在二楼睡了一夜,他们担心水涨到二楼,睡一会儿就去看看水位。9日10日两天,一家人仍然住在家里。8日当天,彭家湾圩堤第一个溃堤后,为了防止人被电击,所有村子都断电了,水自然也停了。一家人就在隔壁大伯家的阳台上,用灶台烧柴做饭。“头两天还有冰箱里的一些冻货,拿出来炒着吃。后面就没菜吃了。”
11日,一支蓝天救援队用汽艇将一家人接到崇复圩东边的桥头小学,说有地方住。但他们到小学安置点后,发现四层的教学楼住满了村民。“都是折叠床,一间教室十几个人住,臭烘烘的。”当天晚上,张金洋夫妻俩带着自家3个孩子和弟弟的2个孩子,冒着雨,找到堂姐家留宿。公公张长伟不高兴,“不要去住别人家,搞得别人不方便。”
婆婆吴细桂身体不舒服,到医院看病,交了元押金。下午,桥头村传来消息,“崇复圩东边也不安全,有决堤的风险。”当天,政府解散了安置点。这样,一家人就只能再回到水中的家。
12日,连下了多日的雨停了。下午,他们乘坐机动铁船渡河。阳光照在西河上,长丰村那一排被媒体频繁报道的倒塌房子,多数已经淹在水下,仅剩的一栋在水面上歪斜着蓝色楼顶。更远处,是一片浩大的黄色汪洋,以及几十个泡在水中的村子。
上岸后,再坐一辆乡亲的小三轮,一家人才到达张家上级行政单位所在地同兴村村委会。这里地势较高,没被水淹,但跟自家的房子之间,隔着两三公里的水面。为了孩子安全,不想麻烦别人的张长伟还是找了一位朋友。一家人就在朋友家里暂时住下。
漫堤决口的西河圩
流经同兴村、长丰村、桥头村的西河,是鄱阳县的四大水系之一,它发源于安徽池州,从鄱阳县油墩街镇西边流过,在鸦鹊湖乡注入鄱阳湖。其他三条河流是昌江、潼津河、乐安河。
截至7月10日,受安徽、景德镇等上游地区降雨、水库泄洪以及本地强降雨影响,鄱阳全县问桂道圩、中洲圩、崇复圩等14座圩堤出现漫堤决口险情。据央视报道,7月12日,江西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达22.53米,鄱阳湖超警戒水位3.53米,超过年的历史实测最高水位。
7月8日,崇复圩一带的四个点先后决口。在此以前,大雨已经下了几天,西河暴涨,但没有人感觉到危险。对于同兴村村民而言,“发大水”是每年夏季都会听到的预警。“反正年年都说要溃堤,但都没有溃堤。”张金洋说,年,西河水位达到极高值,甚至高于年,但由于圩堤在年后加高加固,因此年安然无恙。
年,吴珍珍仅4岁。她从老人们那里得到的“记忆”是,年虽然也有溃堤,但水是漫过堤坝,缓缓淹过村子的,而今年四个口子先后决堤,洪水来得异常凶猛。“谁也没想到水来得那么快!”
年,她嫁到不远处的村,生了两女一儿,大女儿7岁,洪水前两天刚期末考试结束,二女儿5岁,小儿子4岁。加上丈夫张金洋弟弟的两个孩子,家里有5个小孩。因为弟弟夫妻在福建打工,照顾孩子的任务,就落在婆婆和吴珍珍身上。
张金洋的父亲张长伟,共兄弟六人,张长伟排行老五。六人中,一三五儿孙满堂,二四六则至今未婚。张长伟刚过50岁,老六张长青仅48岁。张长青一直在江苏打工,今年疫情后没再出门。
张长青说,7月7日晚上,村委会发现河水往圩内渗漏,已经派人巡视。8日早上,村干部敲锣打鼓,喊人去护堤。当天,除了西江两处堤段有人施工护堤,张家畈、彭家湾的两条支流的水也满了。因此,当天不同方向的四处圩堤发生了险情。
张长青参与的是西河崇复圩长丰村段护堤。“圩堤都穿孔了,隔一两米就有洞在漏水。我们用蛇皮袋装稻田里的烂泥去堵。”冒着大雨参加护堤的有多人。哥哥张长伟在另一处水沟堤堰上。“80多个人,用推土机、泥撬、钩机,用砂石保堤。但都不行,那个水太大了。越保漏水越大。”张长伟说,“我们都不死心,不会放弃,就是要。”
下午2点多,张长伟接到彭家湾村干部的电话,说那边的圩堤已经决口。“我们都是同一个生命体,左膀右臂。每一个地方破堤,水都会灌进来。他让我快撤,回家抢东西,救孩子。”这时,同兴村护堤的村民才匆匆撤退往家跑。下午3点半左右,崇复圩长丰村发生了最大的决堤,其中一段四五十米的口子破开,一下冲垮了堤边的四五栋楼房。4点多,圩内6个村委会下辖的40个村子里,洪水很快淹过了一楼。
这场洪水,把吴珍珍吓蒙了。“我们这里,年年这时候都下雨,前年说要发大水,最后也没有。”年下半年又干旱数月。她对洪水还缺乏经验。“就算担心会有洪水,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猛。”
7月7日是高考第一天。当晚,老人们似乎已有预感,聚集在张家超市门前议论。老人们说,年后,圩堤建得更高了,不可能再有年那样大的水。超市里一位收银员的丈夫是隔壁村村干部,当时正在鄱阳县陪儿子高考,他打电话给妻子,说,“上游安徽的水要下来,怕要发大水,你晚上睡二楼去。”老人们说不可能,“我们这边也有政府,也有干部,他们就让上游的水来淹我们吗?”
但鄱阳境内的水流,的确是受到了安徽的影响。7月7日,安徽黄山暴雨冲垮了旌德县有多年历史的古桥,洪水袭击歙县还导致了历史上第一次的局部地区的高考改期。而附近的池州、安庆、宣城同样暴雨滂沱。当天,安徽省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称,3小时内安庆、池州、黄山等地部分地区降水量将达50毫米以上,局部地区超过毫米。
西河、昌江均发源于安徽,7月8日,鄱阳、景德镇均承受了上游水量灌注、水库泄洪的巨大压力。因此,7月8日下午,西河崇复圩多段发生溃堤决口,8日晚,昌江问桂道圩发生漫决;7月9日,昌江中洲圩溃口;7月10日,问桂道圩溃堤决口……鄱阳告急。
损失至少万
事后,张金洋和妻子吴珍珍始终后悔当时的大意。“没想到大水来得那么快。”在这场洪水中,他们付出半年心血的成果都泡汤了。
年结婚后不久,家里在一楼开了家小超市。年,夫妻俩曾经在上海一家服装厂打工。年,因为需要照顾3个孩子,他们留在了家里。他们的房子占地多平米,三层半,是个庞然大物。吴珍珍说,房子之所以这么大,是因为公公前些年把家里的田都兑了,换来这么大的地基。
疫情期间,村民不能出门,都只能在店里采购,超市便显得供不应求。一些人劝他们,“你们要开店,就开大一点,把生意做起来。”大家的理由很多,比如说张家人都挺好,人也多,可以帮忙,“而且房子大,又在马路边上,不用租别人房子。天时地利人和。”张长伟父子觉得有道理,决心干起来。
根据隔壁乡一位超市老板的策划,张家的大超市很快有了计划。从3月疫情结束后,一家人开始装修。陈列商品、采购、卸货,前后忙了3个月。6月22日,平米的大超市终于开张。即便仓促中没来得及宣传,开张那天还是很隆重。鞭炮放了半小时,从楼顶挂下来的几十条红布标语很喜庆,吴珍珍忙着收银,公公婆婆忙着做饭、招呼客人。
“我们之前大致算了一下,开超市能比在外面打工好一些就行。”筹备的那段时间,一家人经常忙得没时间吃饭,有时一天要来十几辆车卸货,忙到凌晨一两点睡觉,第二天早上五六点就起床。21日开张前一天,他们又从九江、景德镇集中采购了一批干货和蔬菜。前前后后,他们采购的商品共计约万元。
开张前,生意已经做起来了,还雇了四五个员工。收银员2人,生鲜2人,轮流换班,外加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。22日开张,一家人都很高兴。吴珍珍看到了希望,“看到自己的未来了,之前的焦虑终于能放下了。生意慢慢走上正轨,就想着好好去经营它。”生意也确实很好。张长伟说,开张当天,店里卖了1万多,后来每天的销售额都在增加。截至7月8日洪水来临,半个月里,卖了20多万的货。
谁知,8日下午的洪水把这一切都毁了。那天一大早,张长伟去圩堤上护堤,起初,他决心死保,“为了村里,也为了自己家”。家人、亲戚一起把商品往二楼搬。三个孩子也上阵,他们挑那些喜欢的搬,玩具、零食等。后来小孩累得倒在床上,不肯干了,大人继续抢搬。下午4点洪水进屋,他们还在抢搬货物。半小时内,洪水涨满一楼,四台大冰柜也没来得及搬。看着货物密密麻麻漂在水里,张金洋心疼不已。妻子和妈妈吴细桂也哭了。
6月22日开张的大超市,半个月后就被淹掉,张长伟、张金洋父子共投入万。洪水当天,一家人抢了20%的货品
最后,张金洋从楼梯楼道的漂浮物中捞起了一些食用油。担心新冠病毒污染洪水,他们不再打捞。大半天里,他们抢上来的电饭煲、吹风机、洗发水、洗洁精、食品等货物铺满了二楼客厅和卧室。张长伟说,这些只是全部货物的20%。
9日夜晚,他们不时起床看水位,担心涨水,把抢上来的商品也泡掉。“我心想,能保一点是一点。”张金洋一夜未眠。夜里11点多,他连发两条朋友圈,视频里,一楼漂满的货物,配文“全是东西”。20分钟后,他又感叹,“东西全完了”,后面是三个流泪的表情。再后来,吴珍珍不再抱奢望,“我就安慰自己,只要小孩平安无事就好。”
张长伟算了账:原先小店30多万,装修费18万,采购商品万,欠经销商货款38万。全部损失在万以上。张长伟说,因为欠了债,他以后都不敢出门。“人家都是相信我,才肯借钱给我。”事后他反复感叹,“一场大水,把我打回到40年前了。”
住在楼上的头两天,家里一团糟。小孩们从地上找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吃。首先面临的困难是缺水。吴珍珍说,没水冲厕所,她都尽量不上厕所。女儿爱疯闹,晚上头上全是汗臭味。张金洋从仓库未冲走的货物中捞起一些矿泉水瓶,后来他们就用矿泉水解决吃喝拉撒。
压抑的心情始终在张金洋、吴珍珍心头徘徊。想起之前精疲力尽的日日夜夜,和逐渐明朗的期望,吴珍珍还是心有不甘,“辛辛苦苦花那么多钱,付出了努力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大雨一直下到7月11日。其间,张金洋频繁接到电话。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请他们给家中的老人、小孩送去一些食品和水。
但这件事并不顺利。张金洋划着小船送去面包、方便面、矿泉水、鸡腿、果冻,许多老人嫌贵。“抢东西的时候,我们都是拣贵的东西搬。有的面包20块,一箱怡宝矿泉水24块,还有些商品我记不住价格,凭印象标价……送一次,两三百不很正常吗?”吴珍珍说,可在农村老人眼里,两三百不是小数目,可以买好多东西。有些人觉得他们哄抬物价。“我生气了,就让我老公别再送了。”但有人需要的时候,他们还会送货。张金洋说,“也是尽量减少一些损失。”
带孩子离家
张家是个小村。全村留守的多人,大部分是老人、妇女和小孩。年轻人大多在江浙沪和福建、广东打工。洪水后,一些年轻人回来,把孩子接出去了。老人们观念固执,不肯离开,就只能住在楼上。
吴珍珍的奶奶患有老年痴呆,不肯上楼,平时住在一间矮房子里。发洪水那天,叔叔把奶奶抱上了楼。张步进生于年,已经71岁。他的大儿子几年前死于肠癌,小儿子在外打工。8日,张步进也去参与护堤,“有一份力量发一份热”。洪水过后,房子被淹,他们和老伴住到邻居的楼上。
村里距离圩堤和村委会有两三公里的水面。为了出行,两三天内,村民们从农民变成了“渔民”。蓝色的塑料小船原先卖块一条,现在涨到了1。许多买不起的人,自己制作了木筏,在水上撑篙前行。张步进则用杀猪用的木盆,造了一艘仅容一人的“单人船”。
洪水之后,村民用自制木筏、塑料船、杀猪木盆作为交通工具。
每天,村民们来回划船,采买食物,运送人员,以及运送从同兴村村委会水井里打来的干净水。但不是人人都擅长划船,一些人掌握不好船头,左右摇摆,划得一身大汗。人们在水中来来往往,村里成了小“威尼斯”。老人们说,还不知道后面会不会继续发洪水,按照年的经验,这水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退去。
卫生状况也日渐堪忧。记者看到,曲折的巷子里,7月12日,漂浮的水草只占10%水面,三天后,水草面积已在60%以上。此外,各种门板、木头、垃圾堵塞了狭窄的巷道,导致不能行船,许多村民因此无法回家。
一些村民此前养了几百只鸭子。大水来临时,他们来不及赶回鸭子,都被冲跑了。“赶回来也没地方圈养。”可现在,水里漂了不少鸡鸭的尸体。行至巷道深处,时时能闻到动物尸体的腐臭味。
12日后,天气一直晴朗,几乎每天气温都在35度以上。村里组织一些“成功人士”捐赠了方便面、矿泉水,民间救援队偶尔也会来帮忙接送病人。但生活依然很艰难。
吴珍珍心情烦躁。14日,她和丈夫、婆婆吵了架。吴珍珍的父母、弟弟在浙江乐清的一家工厂打工,租了房子。早在9日,洪水的第二天,父母就打电话让她带孩子过去。她说,家里还有5个孩子,婆婆一人照顾不过来。
最近几天,如果不外出,吴珍珍就在屋子里躺着,“孩子老是吵闹,吵得我心烦胸闷。我很难受你知道吧。”14日,母亲又打来电话,担心坐船安全、饮食卫生。“你是不是没钱?没钱我打给你。”吴珍珍听了更难受,“我都这么大了,结婚8年了,还要让自己的爹妈操心我没钱。”
吴珍珍坐着伤心流泪。正好父亲打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