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稿水漫鄱阳
2023/1/19 来源:不详每天一早,丁国坤都要去饶河看看。因为腿脚不便,从家到河边的几百米距离,他要走十多分钟。
宽阔的水面氤氲着雾气,晨风吹得他身后的红旗猎猎作响。红旗上面,印着各个防汛先锋队的名字。
红旗后面,是有近百万人口的鄱阳县城。
跟前一天比,水位没有明显下降,丁国坤叹了口气,颤颤巍巍地走下了圩堤。
7月11日晚上,饶河鄱阳站水位达到22.65米,超出警戒水位3.05米,也超出了年创下的历史极值22.61米。此后,该站水位持续高位运行并继续上涨。
差不多与此同时,鄱阳湖主体及附近水域面积达到平方公里,为近10年来最大面积。
7月15日,昌江中洲圩堤决口封堵现场。3天后,米的决口合龙。本报记者王伟伟摄
与历史同期的平均值相比,鄱阳湖“大”出的多平方公里面积中,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淹没的农田和村庄。
在鄱阳县生活了一辈子,喝了一辈子的湖水,提起鄱阳湖,年近80岁的丁国坤满是深情,“它养育了千千万万的湖边人,”老人的口吻中夹杂着很容易察觉的犹疑。在他的记忆里,鄱阳湖极少像这个夏天一样,狂怒不止。
“但它也的确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灾难。”沉默了一下,丁国坤补上了后半句话。
7月15日,江西省鄱阳县内,一处被洪水淹没的村庄。本报记者王伟伟摄
倒圩
7月8日下午,鄱阳县大雨倾盆。陈永梅坐在窗边发呆。1个多小时前,19岁的大女儿刚刚结束高考,回家稍作停留,就与同学外出庆祝了。
雨是从哪一天开始下的,下了几天几夜,陈永梅都记不清了。她有些担心家里种的水稻,“马上就要熟了,可别因为下雨耽误了收割”。
电话铃声打断了陈永梅的思绪,女儿说没带伞被困住了。陈永梅随手拿起孩子喜欢的那把小雨伞。但想了想,她又转身放下,从柜子里翻出一把黑色大伞,这才走出了门。
为了让大女儿安心念书,陈永梅在城里租了个房子陪读,丈夫、老人、二女儿和小儿子平时都生活在18公里外的桂湖村。高考结束,房子租期也马上到了,她准备收拾行李近几天就回家。
昌江沿岸的桂湖村,位于鄱阳湖东侧。每年7月是这里的多雨时节,村民对连日的降雨都习以为常。圩堤溃决前,人们只会在闲聊时顺带说起,今年的雨比以往更大,持续时间更长。
实际情况比大部分人以为的严重很多。从6月底开始,鄱阳县持续遭受强降雨袭击,在7月初的10天里,平均降雨量高达.4毫米。受此影响,鄱阳湖水系昌江流域水位迅猛上涨。最多的时候,昌江一天就能“长高”五六十厘米。
7月14日,被水淹没的昌洲乡
位于江水与沿岸村庄之间的问桂道圩堤,每一刻都在经受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晚上7点左右,村民黄飞在家里听到了巨大的水流声。他到门口张望了一阵,见四周的邻居没有异常动静,村里大喇叭也没有紧急通知,就又返回了屋中。
有同样听到声响的人不放心,去问了村里的干部,他们摆摆手,说没事。
7点半,陈永梅和丈夫通了电话,然后像平常一样做了会儿家务。11点过,就在她叮嘱高考结束的女儿早点休息时,丈夫的电话又打了过来。
以为是小儿子在家顽皮,陈永梅一边接起电话,一边准备装出严厉的口气来吓唬他。还没来得及开口,丈夫的声音就先响起了,“村子被淹了,家里也淹到地下室了!”
听着丈夫在电话那头像跑了几公里一样喘着粗气,陈永梅一下愣住了。
浑黄的昌江水排江倒海般涌进了桂湖村。有人说,那声音像打雷一样响。
谁也没想到,撑过了许多个雨季的问桂道圩堤,说垮就垮了。
问桂道圩堤主体由沙土构成,长9.7公里。它既是把昌江与沿线村庄、田地分隔开的屏障,也是附近多个村庄与外界连通的通道。
多年来,这道圩堤守护了附近1.5万亩良田和多户村民免受洪水威胁。陈永梅只听老人说过,年发大水,圩堤垮过一回。那时她还没出生。
攥着手机,陈永梅在7月的夜晚感觉到一丝丝凉意。大概是从窗户缝隙里吹进的冷风吧,她想。
安置
问桂道圩堤被昌江撕开一条长达米的伤口,几个小时内,包括桂湖村在内的6个村子被水淹没。
那个晚上,桂湖村无人入眠。
洪水还在不断地涌进屋,黄飞忙不迭地把一楼的家具、电器往二楼搬。他不敢停下来,一是怕来水越来越猛来不及抢运,二是怕被恐惧感包围。
在昌江边活了40多年,黄飞从没见过如此阵仗的洪水。随着水位上涨,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孤岛。透过窗户,黄飞还能看到邻居家的灯光,“但却像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一样”。
匆忙收拾后,黄飞趟着水走到了尚未垮掉的圩堤上避险。那里已经站满了惊魂未定的村民。
“很多人是光着身子跑出来的。”黄飞说,有的屋子地势低,洪水很快就攀到了齐腰深的位置。
黄飞的儿子在南昌工作,闻讯后当晚就打来了电话。“没事,人没事就没事。”黄飞这样说。后来在安置点,他也没让儿子回来,“回来除了看看我,也帮不上忙,反而耽误他的事。”
陈永梅的邻居黄主梅今年已经69岁,家里年轻人在外务工,只有他和老伴以及上小学的孙女住在村里。洪水袭来时,老俩口勉强带着孩子脱了险,根本来不及收拾东西。一想到泡在水里的空调、冰箱、电视,黄主梅只能对着眼前的江水频频叹气。
虽然丈夫已经带着家里人转移到了圩堤上,但身在鄱阳县城的陈永梅还是不安心,“万一再次倒圩,会不会有危险?”每隔一会儿,她就按亮手机屏幕看一看,生怕错过家里人的信息。
7月9日一早,陈永梅接到了丈夫的电话。坏消息是自己家和村里大部分住房的一楼基本被水淹没,前一晚在自家二楼暂避洪水的村民大多被困住了。好消息是所有人都暂时安全,冲锋舟和公交车已经开进了村,大家即将转移撤离。
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转移。有人觉得洪水很快会退去,也有人担心不习惯安置点的生活。问桂道圩堤决口后的两三天里,救援队员和村干部的一大重要任务,就是寻找和说服被洪水围困的村民,帮助他们离开已断水断电的房屋。
五一中心学校灾民安置点,村民为孩子梳洗。
与此同时,在鄱阳镇的五一中心学校,镇党委委员兰穹飞已经忙开了。她说,受问桂道圩堤溃决影响,共有余名群众需要紧急转移安置。7月8日当晚倒圩消息传到镇上后,相关工作就立即启动了。
正值暑假,五一中心学校有大量教室可供使用,再加上它地处城区,物资运送、采买方便,因此成了规模较大的受灾群众安置点。
桂湖村的村民就被转移到了这里。出租屋马上到期,洪水又不知什么时候才退,陈永梅干脆带着大女儿到学校与家人会合了。
“截至7月14日,这里共安置了名群众。”在五一中心学校,任何人想要和兰穹飞连贯地对话都不容易。接收、清点物资,发放物资,解决群众的个性化要求,每一件事都需要她操心。“兰委员,你快来一下!”聊不到5分钟,她又被不知何处响起的呼喊声叫走了。
近人的吃饭大事,落在了鄱阳镇镇政府机关食堂负责人程坤生肩上。天气炎热,为了保证大家吃得健康,安置点食堂成立后,每天的采购都是程坤生亲自出马,“要新鲜,要营养,还要有味道。”
回到学校,程坤生又是帮忙洗菜又是帮忙切菜,等到厨师炒菜时,他还不时钻进火热的厨房看几眼。
“老程啊,又来‘盯梢’了?”师傅们一边掌勺,一边不忘开程坤生的玩笑。
归队
“班长!”
还没走到部队面前,余柯聪先听到了官兵们齐刷刷的招呼声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毕竟,他已经不是“班长”,也不是部队里的人了。
7月8日下午,武警江西总队机动支队紧急支援鄱阳县。在手机里看到这条消息,余柯聪有些激动,这是他曾经服役的支队。
年底,在父亲的坚持下,高中毕业的余柯聪报名参军。本是不情不愿的事,没想到两年期满后,他对部队生活有了感情,留在支队当了班长。这一当,又是5年。直到年,由于身体等各方面原因,他才带着万千不舍退伍。
他找到合伙人周红峰,“我想回部队参与抗洪抢险。”
武警江西总队在鄱阳抗洪救灾
回到鄱阳县后余柯聪与周红峰一起注册了公司自主创业,日子过得还算不错。他本想着让对方在自己抗洪期间多分担公司的事,没想到周红峰笑嘻嘻地回答:“我也想去。”
两个小伙儿一合计,决定先把生意上的事放一放。9日一早,余柯聪去了支队所在的江家岭村,周红峰则去了昌江乡抢险一线。当天晚些时候,昌江乡的中洲圩决口,长度达到米。
受8日晚上大水的冲击,昌江圩堤出现了多处险情,圩堤旁的江家岭村当时就被淹了。如果昌江圩堤溃决,圩堤外30多个行政村和鄱阳县城都有受灾的可能。
守住昌江圩堤,就是守住县城。向支队领导说明来意后,没有过多寒暄,余柯聪加入了扛沙包的队伍。
年乐平抗洪,年九江抗洪,年古县渡抗洪,今年,是余柯聪第四次在支队参加抗洪抢险。
没过两天,他收到了老家被淹的消息。“既然去了,就好好出力。家里有我,你注意安全。”听余柯聪说自己上了抗洪一线,他的父亲只简短地交代了几句,就挂断了电话。
暴雨过后,鄱阳湖区迎来了一天热过一天的晴好天气,圩堤上光秃秃的,官兵们只能在暴晒中抢险。
时隔两年再回到部队,余柯聪的体力已不能与服役时相比。“每次休息的时间比那些不到20岁的新兵都要长一些。”说起这个,他有些不好意思。
即便如此,只几天时间,余柯聪的手臂也黑了几个“色号”。
他说这不算什么。“手脚泡到发白皱皮是常事,有人中暑也强撑着不说,很多小战士脖子都被晒得裂开了口子。”余柯聪的手机里留着一张照片——一对黝黑的手臂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泡,部分皮肤已经脱落。
照片没有拍到手臂主人的脸,只拍到了作为背景的迷彩裤和军绿色上衣。
余柯聪性格不算外向,再加上现在支队里很多官兵他已不认识,在江家岭村的前几天,除了与人简单打招呼,他几乎不怎么说话。直到7月12日,他看到了沈子春——那是他带过的兵。
按计划,沈子春的假期到8月6日才结束,但看到手机里不断跳出的有关鄱阳湖区汛情的新闻,他坐不住了,“大家都在前线,我必须回去。”
从苏州坐火车至南昌,从南昌转车到鄱阳县,最后打车直奔江家岭村。直到沈子春出现在圩堤上,大家才知道他放弃了休假。
差不多与沈子春同时出现的,还有余柯聪曾经的战友魏国敬。同样是已经退伍,魏国敬从老家烟台赶到千里之外的昌江圩堤驰援,没有跟支队的任何人提前打招呼。
“在网上看到消息,跟几个老战友说了说,大家都同意,就来了。”面对一脸惊喜与惊讶的余柯聪,魏国敬轻描淡写地解释着。
送餐
“斤?!”张师傅忍不住一边提高了音量,一边重新打量起眼前站着的吴月平。“你要这么多豆浆做什么?”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,张师傅又好奇地问了一句。
“我想给前线抗洪的官兵送早餐。”吴月平回答。
在鄱阳县的菜市场里,张师傅的豆腐店小有名气,纯手工制作的豆腐吸引了不少常客。正因为如此,吴月平才找到了他,“品质让人放心。”
“明天我不做豆腐了,就给你熬豆浆。”张师傅改了脸色,一口答应了吴月平。
鄱阳城里的另一个角落,吴月平的丈夫杨增产也和一家包子铺讲好了,蒸好个大肉包,第二天早上5点半交货装车。
每人一杯豆浆,两个包子,两个茶叶蛋,这是杨增产夫妇在征得同意后,想给武警江西总队名支援鄱阳县的官兵准备的早餐。
前两样都有了着落,看时间来得及,吴月平决定买鸡蛋回家自己煮。
吴月平(左一)为武警江西总队送早餐本报记者卢翔摄
很快,位于鄱阳县城郊区的一座农场里开始弥漫出茶叶的清香。从在杭州打工,到回家乡开广告公司,再到租土地、搞基建,这座农场是吴月平和杨增产奋斗多年的成果。因为洪水,农场一夜间成了“汪洋”,“汪洋”下,是这对夫妻的鱼塘和农田。
可他们还来不及计算自己的损失。洪灾发生后,吴月平和杨增产给乡镇干部值守点和灾民安置点送了好几次物资。得知圩堤上的官兵只能吃干粮和泡面,他们就计划着做点什么,“哪怕是让他们舒舒服服吃一顿饭也好。”
7月15日,6点刚过,吴月平和杨增产一前一后驾驶着小皮卡和面包车,缓慢行进在芦田工业园区的小道上。因为不放心,凌晨两点多时,夫妻俩还带着13岁的儿子开车到包子铺与豆腐店瞧了瞧,“这么大的量,千万别出岔子。”
一路上,食物的香味不断四溢。
在武警江西总队驻地停稳后,吴月平立即下车打开后备箱,看到银白色大铁桶稳稳站着,她才终于舒了口气。
还没到起床时间,驻地里静悄悄的。值班的士兵过来帮着把早餐卸下车。闲聊中吴月平得知,前一晚,战士们9点多从圩堤撤下,而在此之前近一个星期,由于险情频发,他们都是早上7点多上圩堤,第二天凌晨两点多才能回驻地。
“没空调,没热水,打地铺,虽然条件不好,但因为实在太累了,所有人都能倒头就睡。”战士们像开玩笑说的话,吴月平听着心里却酸酸的,这些手挽手不顾一切往水里跳的人,很多只比她的孩子大几岁。
武警江西总队战士趁着吃早饭的空隙洗刷自己满是泥的靴子。
7点,大部队出现了。经过一夜充足的休息,大家精神都不错。只有晒得发红甚至脱皮的双臂和满裤腿的泥印,提示着此前的苦战。
吴月平看在眼里,没说话,只是往纸杯里一勺一勺舀着豆浆。
重来
7月17日,鄱阳湖水位持续缓退,江家岭村的村民被允许回家了。清洗、消毒、晾晒,要擦去被洪水浸泡的痕迹,这是标准程序。
此前4天,在倒圩个小时后,问桂道圩堤米的决口实现合龙。但由于排水等工作尚未完成,桂湖村村民依然不能回家。
又到了饭点,陈永梅提着一个桶排到了队伍末尾。桶里装着好几个不锈钢饭碗,她要负责领回一家6口的饭菜,“今天有素炒藕片,我很喜欢。”
安置点不愁吃喝,还有许多便民服务,可陈永梅的心一直轻松不起来。她和丈夫必须尽快为一家人未来的生计做打算。
没有洪水肆虐的时候,鄱阳湖区是江西的主要农业区,也是该省物产最丰富的地区。在桂湖村,种水稻是村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,种植总面积超过亩。为了有个好收成,陈永梅一家没少为肥料、农药花钱,“这一下,全没了”。和水稻一起报废的,还有她家的花生、黄豆等作物。
陈永梅听村里老人说,未来半个月很关键。如果水退了,还能抓紧时间种晚稻;如果退不下去,那么到明年3月前,整个村子都要面临颗粒无收的困境。
“可能最后还是会选择去打工吧。”坐在安置点的树荫下,望着雨后连日的蓝天白云,陈永梅缓缓地说。只是如果她和丈夫都出了远门,谁来照顾家里的孩子和老人,又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。
面对被洪水洗劫的家园,暂时或长期外出务工,是年纪不算大的农民的主要选择。可对于老人来说,选择就少了很多。住在安置点,黄主梅脸上很少有笑容,“现在就想水退了赶紧回家收拾,至于往后的日子怎么办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7月16日,在武警江西总队机动支队领导的再三劝说下,考虑到昌江圩堤各处险情已得到控制,自己又有公司的事情要处理,余柯聪同意暂时离开支队。支队领导向他承诺,如果再有洪水,他可以随时归队。
谁知道,7月17日,余柯聪又出现在了圩堤上。这一次,他开车带来了各种慰问物资。“早上起来临时想到的。部队还在坚守,我就是放心不下。”
“参加过、努力过、坚持过、拼搏过。”在抗洪一线干了8天,余柯聪只在离开时发了这样一条简单的朋友圈。他说,做了该做的事,这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
7月15日,吴月平和杨增产离开部队驻地时,已是上午8点多,路上来往的车多了起来。遇到插着红旗或悬挂横幅的车辆,吴月平都会尽量让道。她知道,那也是给前线送物资的车辆。
“不论是对人,还是对湖,湖区人都是很懂得感恩的。洪水再猛,也冲不走我们对这片水土的感情。”吴月平备的“货”没有消耗完,她说要把剩下的食物运回家热一热,等10点多再送上圩堤,“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,容易饿。”